巴黎的鳞爪

群姗

世人称誉闻一多先生，曰诗人，曰学者，曰战士；然而倘以其为新文学书刊所做的装帧设计观之，我以为不妨再冠之以装帧艺术家罢。

新文学的版本书中，我觉得徐志摩的书做得都非常漂亮，尤其是封面画均十分养眼，这其中便有闻一多先生的贡献。我在一篇小文中曾谈及《落叶》的封面，那便是闻先生的杰作。除此之外，寒斋还藏有徐氏的另一本散文集《巴黎鳞爪》，巧的是其封面画竟也是闻先生所作，观者正可以藉此再窥闻先生装帧艺术上的风采。

《巴黎的鳞爪》于一九二七年八月由新月书店初版，三十二开道林纸毛边本，扉页有陆小曼题署巴黎的鳞爪五个字。与《落叶》相同，书名乃取自书中的第一篇文章《巴黎的鳞爪》。《巴黎的鳞爪》一开篇便煞费辞章地写巴黎的香草、春风、微笑，写巴黎各种的好，他说这些不是不让你跑，但它那招逗的指尖却永远在你的记忆里晃着。多轻盈的步履，罗袜的丝光随时可以沾上你记忆的颜色。然而紧接着作者便告诉读者，这一切不过是浮在上一层的光明，黑色才是巴黎或生活的底色，沉淀在底里阳光照不到的才是人事经验的本质；说重一点是悲哀，说轻一点是惆怅。然则，怎么个黑暗呢，抑或是何种事情让人悲哀、惆怅呢？作者并没有泛泛而论，而是将笔触伸入社会底层，讲述了一个美丽聪慧而又真诚洒脱的女郎和一个穷困潦倒却又对生活充满希望、独具怀抱的画家的故事，从而道出了巴黎人的独特之处：失意而不失志，厌恶却不掩友情，贫困潦倒并不碍对艺术的痴迷。或谓徐氏的散文为跑野马的路子，但平心静气地通读此篇，我反倒感觉其叙述线条是十分清晰的，也由衷佩服他的选择、提炼和对主题的开掘能力。

闻一多先生自芝加哥美术学院学成归来后曾与徐志摩等人在北京主编《晨报副刊·诗镌》，两人志趣相投，私交颇深。目前尚不能找到闻先生在为徐氏此书作封面前曾互通声口的证据，但诛心而论，我以为他至少是谙熟徐氏的写作路数的。整个封面的底色以黑色铺排，象征那沉淀在底里阳光照不到的生活的原色，画面则不规则地布置了女性的红唇、媚眼、隆鼻及纤手秀腕、美腿玉足等图像，看上去显得有些凌乱、迷幻、艳丽、魅惑乃至于肉欲，实则这正是映入作者眼睑的巴黎的一鳞半爪，正象征着现代巴黎的缤纷迷狂和杂色的同一，看似一个荒唐、艳丽、甜蜜的梦，但却是眼前现实的存在。在现实中寻求理想，在不如意中追寻梦境，这是人生之大境界，此或谓之美，谓之艺术耶。徐氏写作此文的着眼点似乎就在于此。我以为这幅封面画是颇切合徐志摩的个人气质的，此乃闻先生独到也且高明之处也。巴黎鳞爪四个美术字也写得妙极，被闻先生巧妙安顿于右侧上下角，与左下角作者的名子成对称关系，也显得协调、妥帖；下端的装饰性花纹也起到了收束的效果，使观者觉得表象凌乱的画面到底是和谐、统一在黑色之上的一个整体。

除《落叶》和本书外，闻先生还为徐志摩的诗集《猛虎集》、译作《玛丽·玛丽》作过封面。徐氏的著译、名气加之闻先生的封面，乃为新文学一道亮丽风景，堪称天下无双、一代绝配。需要指出的是，闻一多先生究竟是喝过洋墨水的艺术家，他的这幅创作于八十多年前的封面佳作，便是在今天看来也还是颇具现代性意味的。